乾隆嘉庆之交,上述品茶方式流行到粤东,“工夫茶”也由茶名被借代而且成为这种品饮程式的名称。最先把“工夫茶”作为一种品茶程式的名称载诸文献的,是俞蛟的《梦厂杂著.潮嘉风月》。俞蛟是浙江山阴人,乾隆五十八年至嘉庆五年(1793-1800)任广东兴宁典史,《潮嘉风月》所记载的大约是一段时间的闻见。俞氏说: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绝 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 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 然无款识,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惟杯之数,同视客之多寡 。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 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煮至 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 嚼梅花更为清绝。......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夷,极佳者每斤 需白镪二枚。
这一段记载,对当时韩江六篷船上的饮茶习俗有很详细的描绘。六篷船上所用的烹茶器具,有泥炉、瓦铛(砂铫)、宜兴紫砂陶壶、花瓷小茶杯和茶盘,还有垫茶用的棕垫、煽火用的纸扇和夹木炭用的竹夹,茶具已相当齐备。茶叶用福建茶,尤尚武夷茶,以及投茶、冲泡、淋罐、筛茶、品呷等程式,也和今天相同。作为品饮程式的工夫茶至迟到这个时候已经名实具存了。
不过,当时工夫茶并不只流行于潮州。《潮嘉风月》所记六篷船主人,往来韩江上下,有的是梅州人,有的是兴宁人,并不都是潮州籍。道光以后,闽南的工夫茶俗也仍然十分流行。道光十二年(1832)修《夏门志》卷十五《风俗记》载:
俗好啜茶。器具精小,壶必曰孟公壶,杯必曰若深杯。 茶叶重一两,价有 贵至四五番钱者。文火煎之,如啜酒然。以饷客,客必辨其香味而细啜之,否 则相为嗤笑。名曰工夫茶,或曰君谟茶之讹。彼夸此竟,遂有斗茶之举。有其 癖者,不能自己。甚有士子终岁课读,所入不足以供茶费,亦尝试之,殊觉闷 人。虽无伤于雅,尚何忍以有用工夫,而弃之于无益之茶也。
施鸿保《闽杂记》也说:
漳泉各属,俗尚功夫茶。茶具精巧,壶有小如胡桃者,曰孟公壶,杯极小 者名若深杯。茶以武夷小种为尚,有一两值番钱数圆者。饮必细啜久咀,否则 相为嗤笑。予在友黄玉怀明府言,下府水性寒,多饮伤人,故尚此茶,以其饮 不多而渴易解也。
《闽杂记》中多记道咸间事,此条所述,应该也在这一时间。实际上,一直到今天,闽南人嗜工夫茶的也还不少。
况且,潮人饮茶也并非从来就采用工夫茶的品饮程式。
三、潮人饮茶的历史
潮人饮茶的历史,今天只能从文献上去寻考了。
宋代以前,潮州文献阙略,潮人饮茶与否,茫然无征。宋代饮茶的风气很盛,建茶崛起,又有许多闽人到潮州当官,饮茶的风气自然容易濡染到潮州。
潮州市金山南麓,残留着一处宋代摩崖石刻,刻着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知州王汉的《金城山诗》,其中有“茶灶香龛平”的句子。茶灶是烹茶煮水用的火炉,这是现在可以见到的潮州茶事的最早记录。元丰三年到七年(1080-1084)间,苏东坡在黄州,他的好友、潮州名士吴复古送给他一些建茶。东坡有《答吴子野》书道谢,说:“寄惠建名(草头名)数种,皆佳绝。彼土自难得茶,更蒙辍惠,惭悚。”吴复古所送的建茶,都绝好,可见潮州文士中,也有能品茶的。“彼土自难得茶”是因为那时潮州不产茶,“无采茶之户,无贩茶之商”(《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税课》引《三阳图志》)。因而,那时饮茶的风气,恐怕只能在潮州文士中蔓延,而很难影响到一般百姓。
用小壶小杯冲沏乌龙茶类的“工夫茶”,本来是在闽、台、潮汕各地都很流行的茶俗。不过,现在许多茶人,习惯把这种品茶方式称作“潮汕工夫茶”;许多研究茶文化的著作讲到工夫茶,也经常举潮汕工夫茶做例子。为什么潮汕地区的品茶习俗会被视为工夫茶品饮艺术的代表,而在中国茶艺之林一枝秀出呢?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商业的推动,二是文人的润色。
清代乾隆嘉庆以后,潮汕的商业十分发达。乾嘉之交的潮州,一如俞蛟《潮嘉风月》所载,物产珍奇,商旅辐辏,“俨然自成都会”。工夫茶艺的传入潮州,与这种繁荣的商业活动有很大的关系。嘉庆十三年(1808)《崇安县志》卷之一《风俗》有这样一段记载:
茶市之盛,星渚为最。初春后,筐盈于山,担属于路。负贩之辈,江西、 汀州及兴、泉人为多,而贸易于姑苏、厦门及粤东诸处者,亦不尽皆土著。
崇安是武夷岩茶的产地,粤东应该是指广东东部的潮梅循三州(包括今天的汕头、潮州、揭阳、梅州、汕尾数市)。根据这条记载,嘉庆初已经有粤东商人进行茶叶贸易。而《潮嘉风月》说六篷船中喜用武夷茶,则粤东工夫茶俗的形成,必定与这种贸易有关。这两书的记载正可以互相印证。 到了明代,情况似乎已经很不一样。明代嘉靖四十五年(1566)刊刻的《荔镜记》、万历九年(1581)刊刻的《荔枝记》和相传也是万历年间刊刻的《金花女》附刻的《苏六娘》,搬演的都是潮州本地故事。戏文中有许多情节,写到当时潮州民间的茶事。请看下面几个例子。
《荔镜记》第22出《梳妆意懒》,益春有一段潮腔唱词:
十八年前在深房,盆水茶汤是你捧。
这两段文字说明,至迟到明代中期以后,茶在潮州民间生活中,已经成为日常家居必备的饮品。
以茶待客的习俗也已经形成,有《苏六娘》中《六娘出嫁》一节,苏妈叮嘱女儿的唱词为证:
你油盐酱醋须看理,人来客往槟榔茶。
槟榔是待客的礼果,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说:“粤人最重槟榔,以为礼果,款客必先擎进。”唱词中槟榔与茶相提并论,可见茶也用于敬客。潮谚云:“过门是客。”对方不论是什么身份,只要进了家门,都会有茶招待。《荔枝记》第8出,写李婆婆到黄家说亲,黄父让家人小七接待:
(公白)原来正是媒姨,老汉失接。小七,端椅坐,计茶食。
《苏六娘》中也有类似情节。林婆到苏家做媒,苏妈见了,连忙招呼:
(末)原来正是林婆,请坐,讨茶来食。
这是请媒婆喝茶。《荔镜记》第19出《打破宝镜》写陈三到五娘家磨镜,益春请他喝茶:
(贴)人客,茶请你。
(生)只茶是乜人使你捧来?
《荔枝记》第17出,这个情节写得更加具体:
(春白)师父,师父钟茶待恁。
(生白)小妹,阮做工夫人,夭有茶食?
(春白)阮只处见贵客来,都有茶食。
这是请做工的工匠喝茶。可见,当时潮州民间社会茶事已经十分普及。
不过,明代潮人饮茶,烹治方法还不很讲究。正统七年(1422)潮阳教谕周泰《治平寺》诗有“僧童煮名(草头名)烧红叶,游客题诗扫绿苔”句,就讲到烧叶烹茶。如果说“烧红叶”是为了同“扫绿苔”对偶的修辞文字,不一定是写实,那么,嘉靖二十年(1541)前后林大软《斋居》诗“扫叶烹茶坐复行,孤吟照月又三更”所写的,就切切实实反映了明代士大夫饮茶时追求的那种野趣。
野趣是有了,但烹治之法实在还未见功夫。
清代前期,工夫茶似乎还未曾在潮州流行。乾隆十年(1745)《普宁县志》卷十《艺文志》中,收录主纂者、县令萧麟趾的《慧花岩品泉论》,其中有品茶慧花岩的一段描写:
因就泉设茶具,依活水法烹之,松风既清,蟹眼旋起,取阳羡春芽,浮碧碗 中,味果带甘,而清冽更胜。
萧县令品茶,茶取阳羡,器用盖碗,虽然也很讲究,但毕竟不是工夫茶。从上面引用过的《潮嘉风月》看,要到乾隆嘉庆之交,工夫茶的品饮程式才在潮州出现。光绪十年(1884)稍前,江都张心泰来粤,有《粤游小记》,其中写到:
潮郡尤尚工夫茶,有大焙、小焙、小种、名种、奇种、乌龙等名色,大抵 色香味三者兼全。以鼎臣制胡桃大之宜兴壶,若深制寸许之杯,用榄核炭煎汤 ,乍沸泡如蟹眼时,以之瀹名(草头名),味尤香美。甚有酷嗜破产者。
是则光绪时品饮工夫茶在潮汕已经开始成为习尚。
从这一时期开始,潮汕民间海外贸易日益活跃。到汕头开埠后,茶叶成为大宗贸易项目之一。光绪十一年到十五年(1885-1890),由汕头海关出口的茶叶,每年接近1万司马担,是销往国外价值额最高的货物。这些茶叶除了小部分潮汕自产的之外,多数是由商人们从武夷、安溪采办的。清末经营茶业并在武夷拥有茶园和茶店的潮汕商人,有汕头李湖山、潮州杨瑶珍等。一直到抗战前,仍有很多潮汕商人在福建和台湾经营茶业。连横《台湾通史》就说:
夫乌龙茶为台北独得风味,售之美国,销途日广。自是以来,茶业大兴 ,岁可值银二百数十万圆。厦汕商人之来者,设茶行二三十家,茶工亦多安 溪人,春至夏返。
民国十八年(1929)修《建瓯县志》卷二十五《实业》“乌龙茶”条也记载:
近今广潮帮来采办者,不下数十号。市场在城内及东区之东峰屯、南区 之南雅口。出产倍于水仙,年以数万箱计(箱有大斗及二五箱之别,二五箱 以三十斤为量,大斗倍之)。
潮商采办的茶叶,大多销往香港海外,也有部分在潮汕本地销售。有人统计,前揭阳县解放前平均每月销售茶叶万余斤,基本上都是建茶。茶商的经营活动无疑推动了工夫茶品饮的普及和潮汕工夫茶俗的形成。
乾嘉以来,潮汕人经商蔚为风气,海内外各大埠头,都有潮汕人的足迹。潮汕人经营的铺户,一般都备有工夫茶待客,以广结人缘。几多南来北往客,便因此而见识了工夫茶。梁实秋先生在一篇回忆潮汕籍著名学者黄际遇先生的文字中写道:
我们在青岛的朋友,在酒中八仙之称,先生实其中佼佼者。三十斤的花 雕一坛,一夕罄尽,往往尚人余兴。随先生到其熟悉之潮州帮的贸易商号, 排闼而入,直趋后厅,可以一榻横陈,吞烟吐雾,有佼童兮,伺候茶水,小 壶小盏,真正的工夫茶。
梁先生殆因此有这样的印象:
潮汕一带的人没有不讲究喝茶的,我们享用的起码是“大红袍”、“水 仙”之类。
潮汕商人的经营活动,使工夫茶艺扩散到更加广阔的地域。而潮汕地区的品茶习俗,也因此被视为工夫茶品饮艺术的代表。
大抵一种日常生活行为的艺术化,免不了要经历一个总结和润色的过程。从陆羽《茶经》开始,历代文士骚人留下大量的茶书、茶文和茶诗,使后人得以了解中国茶艺的灿烂和中国茶道的精博。潮汕地区的品茶习俗被视为工夫茶品饮艺术的代表,文化人的润色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上面已经介绍过,用小壶小杯冲沏乌龙茶的茶俗形成以后,有不少地方志书、文人笔记对它进行描述和总结,并名之曰“工夫茶”。大概是由于写作体例的限制,这些描述和总结十分简略而不成系统。
第一个系统地对工夫茶俗进行总结和润色,并能够发其精蕴的,是潮籍学者翁辉东。他有油印本《潮州茶经——工夫茶》行世,据作者自序,写作时间是1957年。作者系统地记述的潮汕工夫茶的用茶,取水,掌火,茶具和烹治程式。基本内容如下:1.用茶,“潮人所嗜,在产区则为武夷、安溪,在品种则为奇各、铁观音。”2.取水,“山水为一,江水为中,井水其下”,对烹茶用水的讲究,只沿用《茶经》的说法。3.掌火,明代茶书已有“活火”的说法,潮人煎茶,选用炭火则更加讲究。4.罗列潮人常用茶具,对茶壶、盖瓯、茶杯的介绍最详细,其他如茶洗、茶盘、茶垫、水瓶、水钵、龙缸、砂铫、羽扇等等,也述其形制用法。5.翁氏认为,“工夫茶之收功,全在烹法”,所以对工夫茶的烹治程式,分治器、纳茶、候汤、冲点、刮沫、淋罐、烫杯、洒茶八事详加说明。这篇文章将潮汕工夫茶俗最基本的特色概括了。
此后40年,又出现不少介绍潮汕工夫茶的著作。伍羽的《说潮汕工夫茶》在香港《文汇报》刊登,马风的《功夫茶》收入《潮汕文化丛谈》在新加坡出版,使潮汕工夫茶名扬海外。张华云的《潮汕工夫茶道》,陈香白的《潮汕工夫茶与儒家思想》,努力发掘潮汕工夫茶的文化精神。曾楚楠的《潮汕工夫茶刍议》,黄光武的《工夫茶与工夫茶道》,更注重对潮汕工夫茶历史的探讨。
几十年来,潮汕工夫茶俗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器具到烹治程式都删繁就简,不再是旧日状貌。文人的总结和润色,并不能对这种生活习俗有规范和提高的作用。但是,这些总结和润色,却使得潮汕的茶俗遐迩闻名,以至一提起工夫茶,总要举潮汕茶俗为例,对孟臣罐、若深瓯,对“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津津乐道。
先是经商业的推动,后又加文人的润色,“潮汕工夫茶”终于成为流行于闽南粤东一带的、用小壶小杯冲沏乌龙茶的品茶习俗的代表。